海峡两岸

【口心】诗五首

雨馥_在江湖🌱:

talking to the moon 心之归处 两文的续,私设颇多,叛乱魔改。








一、春别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1






雪。




漫无边际。




他隔着透明的呼吸面罩仰望天空。




无尽的白雾朦胧之中,似乎云层正被极快的风速撕扯成四散的絮状物,而后却又像是滴入水面的墨水,再次聚拢成一团浓郁化不开的昏沉。仿佛在四万英尺的高空之上,众神们正在收割创世至今最后的一丝光亮。




凄哑的风声在他耳边烈烈吹过,镰刀般横扫过荒芜的地面,像极了德墨忒耳无法被纾解的哀伤恨意,来自丰收女神的悲戚与沉痛终于撼动大地陷入了一片寒冬死寂。




似乎是受够了这幅无尽的冷酷之景,他将头埋入身旁母亲的怀抱里。




这时脚下整个大地都颤动了起来,远处隐约传来车辆引擎的巨大轰鸣声,他们站在一处竖着黄色矩形的车站牌下,母亲吃力地抱起他,向前走了几步。




一声刺耳的紧急刹车传来,他被一道突如其来横亘在眼前的明亮车灯刺激得眯起了眼睛,他被人放下,站在平坦空旷的路面上,仰视着这座仿若神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钢铁堡垒。




但还未等到他能够细细打量完毕这辆结满了冰霜的运载车,一声堪称暴躁的鸣笛便响了起来,他甚至能感受到停留在自己肩膀上的雪花都因此震动了下去。






他被母亲迅速抱了起来,从自己这边的方向看去,他们此刻正对着驾驶室的位置。






在车灯的照耀下,人的背影被前所未有的拉长了。他向后看见静静地躺在自己身后的两道影子,极似蔓延向未知远方的两道浅浅的车辙。




他们又要去哪里呢?


回家。




亦或是再一场新的流离。






**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江童颜郭,梅盛林刁。」








他坐在车厢中靠后的乘客区,在膝上摊开了一本破旧的小书,忽视了颠簸的行车,他正费劲地指读着书上的内容。




手指停在了一个汉字上。




纠结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向正坐在自己身边的母亲,将手中的书递了出去。




“妈妈,这个字怎么念?”他的目光在此之前瞥见了悬挂在车后视镜上的一束红色的福字流苏,这让他不由得在模糊的记忆中寻得了一抹熟悉的倒影,于是便用中文提问道。


母亲低下头,近乎于银白的淡金色耳发从她的鬓角处滑落,形成了一道明媚的景色,与这一片凄凉的光景犹不相配。




他看见母亲的眼神在聚焦在这个汉字的时候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犹如蝴蝶轻轻展动翅膀片刻所起落的尘芒,他因此得以窥探到她看似冰封坚韧外表下的一截唯美的裂痕。




“林,树林,”他听见母亲如此说道,声音里似乎怀揣着无尽的思念与尊敬:“这个字念林lin,它是你父亲的姓氏,也是你的姓氏。”




这样的回答唤起了他对父亲形象的追问,以及对炎热这一概念的记忆。




仿佛在拒绝这无由来的伤感,他转身抱紧了母亲的腰肢。




“妈妈。”他把脸埋入她的腰间,“我想回家。”




他感到母亲停留在自己肩上的手突然抓紧了,而后又松开。




“我们没有——”就在母亲即将那个残酷的答案公之于众的时候,他听见坐在驾驶座位上的司机突然插话道:








“你们是哪里人啊?”




他抬头看向司机,那是一个老年男子,戴着一幅眼镜,穿了一件红色的防寒服。




“我爸是北京人,我妈是澳洲人,但我不知道我是哪里人——”不知为何,他突然将这样的话脱口而出。




“嗨,你爸是北京人,那你也就是北京人了,”谁料司机竟然哈哈一笑,开朗地说道:“按咱们老祖宗的规矩,你是按你爸的老家算。”




他懵懂地接受着这番话。




“唉,我看你们母子俩在冰天雪地里也是没辙,怎么,没抽到签吗?”司机问向母亲。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开口道:“我在另一座城市从事实验物理工作,只有那儿才有合适的实验场地和仪器,可我没办法把他一个人留在地下城。”




“唉呀,跟我的情况差不多,”司机并没有被她话语里悲伤的气氛感染,反而乐观地说道:“我有一个外孙,还有一个孙女,他们都在地下待着呢,谁让大的那个还不到五岁,我托人在保育院帮忙照看,不然我一个老头子也忙不过来。”




“那您放心吗?”她问。




“不放心又能怎么办呢——”司机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们的爸爸在天上,鞭长莫及,我又要必须开车养家糊口。”




听到这里,他将母亲抱得更紧了些。




“妈妈——”




司机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怎么,你也要去?”




她咬了咬牙:“嗯。”




“孩子他爸——”




“他以前是救援队的,在湛江执行过一次海啸救援任务——”




一阵沉默袭来。




“我住在北京三号地下城,”司机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道:“离你们五号的雄安新区不远,如果你觉得没问题的话,我这边可以帮你联系保育院。”




“但是这边有规定,外籍人士的子女会交由地区的教会托管——”她犹豫道。




“唉呀,什么外籍不外籍的!”司机果断地说:“来了就是北京人,你的丈夫是北京人,你就是北京媳妇儿,你的儿子也是北京人。”




他听见母亲轻柔的笑意传来。




“您可真是幽默,先生。”她诚恳地说道。




“哈哈,我就是这个性格,我姓韩,韩子昂,你就叫我老韩好了。另外保育院不麻烦的,你是预备宇航员,宇航员的子女都是可以无条件享受政府统一的子女安定计划的。”




“真的是太感谢了。”




司机在后视镜中对他们憨厚一笑。




他的视线随着那束跟随车辆左右摆动的红福晃荡了起来。




“小朋友,”司机发现了他好奇的目光,笑着问道:“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啊?”




手中的小书滑落,他跑下车座去捡,而透过这世间仅存的一丝光亮,车前窗外无尽的风雪仿佛在这节逼仄冷酷的车厢中繁育出自己自六岁后便再未见过的欣欣向荣。那存在于曾经圣诞树的苍翠绿意之中,诞生自南太平洋一度温暖的洋流里,海水澎湃,鱼类游过颜色艳丽的珊瑚礁丛,他看见父亲遥远地站在岸边,手里拿着一块刻有自己名字的冲浪板,正对着他笑。




“科学家——”他年幼的声音听上去底气不足却又坚定不移:“我想当科学家。”




“哈哈哈,”司机在听闻他这番野心勃勃的发言后颇为赞赏的开怀大笑:“那你可要努力啊!这梦想真不错,比我外孙有出息的多了,他想当货车司机,哈哈哈哈,还说自己会开车,他会开个屁哦,现在腿都踩不到刹车呢。”




“他叫什么名字?”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个梦想做一名司机的男孩产生了别样的好奇和兴趣。




“他姓刘,叫刘启,”老韩摆了下头,“你在你那本百家姓里找找,看能不能认出他的姓?”






他翻开了那本破旧的书。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甘钭厉戎,祖武符刘……」






他看着那个汉字,观察着它一笔一划的构造。






文与立刀。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司机问道:“听过这首诗没有啊,小朋友?”




他摇摇头。




“哟,这可是咱们唐代的大诗人李白写的诗,你看啊,他的诗总是特别的有侠气——千古文人侠客梦,肯将碧血写丹青——而这【刘】字呢,正好也是一文一刀,所以啊,你记这个字,就想象着一位热爱故土并为此守护的大侠就好了。”




“那什么又是侠呢?”他问。




“侠啊,他跟你的姓又很像了,这树木总是挺拔的,不惧严寒依旧守望春天,而侠士们总是在逆境之中懂得为他人寻找希望,你觉得呢?”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哈哈,你以后还会学很多很多的知识呢,不急这一会儿,”司机注视着风雪弥漫的前方,眼含笑意:“今天是除夕夜呢,咱们先回家。”










二、莲叶






「我大声地朝你呼喊




在梦的对岸,睡莲




你听不见」*2






他合上那本书,停止了朗读,凑近去观察躺在病床上的青年沉睡时的模样。




一段因冻伤而导致的伤疤突兀地自青年右边下颚处蔓延至额角,这一片受损的肌肤在缓慢的愈合中皲皱在一起,就像是雪地里蜿蜒曲折的一道冰堑浅沟,爽利地破坏掉了冻结地面上曾经唯一平整的表面。




“得,这下你还真成了武侠小说里的主角儿了,”他盯着青年紧闭的双眼自言自语道:“这也当是去恶人谷里走了一遭了。”




比起拥挤不堪的地下城本身,这一块儿的病房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对旧日生活的完美呈现了。他的目光扫过那束被人放在床头柜上的人工塑料花朵,上面正散发着由化学剂品复制出来的植物香气,但忽略乙醇在其充当的刺激性存在,这样的气味甚有几分以假乱真,让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些曾经盛开在公园草丛里,或是摆放在花店门口的五彩花卉们——因季节的变迁而决定开放时间的奇特生物,它们存在的意义便是告知人类这里曾经的一切有多么的美好与令人怀念。




思绪里闪过年幼时期所见过的某种水生植物,在水下的淤泥中生长出复杂虬结的根系,一直延伸至水面上方。宽大而翠绿的叶面平铺展开,像是一张撑开在碧波深潭里圆形的伞。洁白的花朵在炎热的夏夜里散发出馥郁清雅的芬芳,它亭亭玉立在近似于一片沼泽浮萍的表面之上,由莲叶将其整个托起,飘在水里。




而在为数不多的与父亲共度的时光里,他曾与其一同于南京鸡鸣寺外的一处水潭中见过莲叶枯萎的模样。




那不算是一个好的时节,但也却是合适的。在隆冬的雪停时分,父亲抱着他,经过爬满了青苔的石潭。远处的寺庙房顶上落满了白色的积雪,明黄色的屋瓦点映其中,天空里呈现出晚霞即将消散的华丽景象,僧侣们诵经的声音隐约传来,他看着潭中颓败枯黄的莲花茎叶,不由得感到一阵透明的悲戚。






幼年时所见的这抹景致深深地印刻他的脑海中,在过往的数年时间里,他常常回想起与父亲一起走过的这潭深池,以及冷冽池水中衰微死去的莲叶花朵。




虚拟的文学世界一度弥补了他对此番苍凉场景的回味。在这个不再存有四季的今日,有时他于深夜即将滑入睡眠之际,会遥想起远在五千米之外地表的冷酷霜雪,这样的情景也曾经是构成自己苦甜交杂的童年生活的一部分。当落雪与植物的衰朽不再具有诗意,人类社会最终也将跌入无法被预计的重重暗影之中。




因此他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玄武门上攀附青苔的古老砖石,在被人讴歌或者批判的五百年前,或许会有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曾经路过那里,而另一边的水师操练场地发出威武雄壮的呐喊,夏夜只能更加静寂。




潜伏在暗影中的刺客轻轻踏过莲叶,藏在狻猊走兽的斑驳飞檐之下,西窗烛影下,可见女子伏在案前写着一封家书。




那是他不曾见过的美好场景。




藏在诗中的图画与梦中和父亲一道共同经过的落雪,他在自我的世界里构建起了一刻曼陀罗的圆满——莲瓣层层盛开,无数功德喜怒,人世沧桑转入往生咒的吟诵之中。






他再次看向躺在床上的青年。






平缓的眉目侧影形成一截他有关山峦的想象,样子静默而美好,丝毫无法察觉出他曾不久前才经历了一场末日浩劫的审判。这样的气质是难能可贵的,他感到幽雅惬意,可内心却像是被一个恶劣的念头驱使着,令他不由自主地靠的更近了一些。




他闻见了甜蜜的桂花香气,树影中的刺客向前迈出了一步,暗器与布料摩擦发出不和谐的刮擦声,女子的身影在烛火的倒影中摇摆着




飞虫停在莲瓣上,星空暗淡无光,一场大雨即将袭来。






青年熟睡的呼吸声在他的耳边宛若蝉鸣。






刺客将手轻轻放在窗沿之上,朦胧的月色下,藏在腕部的利器闪烁着哀伤的冷光。








「假如我们还要重逢,我希望在一面镜子里,看着自己一天天衰老,烟霞褪尽的岁月,亮出时间的底牌——




白蚁蛀空了莲心」






唇部发出温热干燥的触感,青年的轮廓霎时被放大到一个无法忽视的程度,而这甚至几乎令他落下泪来。




似乎所有的一切早在那个风雪交加的除夕夜便被早早地安排了下来。




来自年迈司机的爽朗笑语仿佛让他在无垠的虚空里抓住了一线生机。




他捏紧了落在青年身旁的被罩。






女子推开窗,刺客躲在阴影下,听见她在黑暗里呼唤着归期。






无尽的留恋与苍茫如夏夜突袭而至的暴雨朝他袭来,这场无疾而终的沉默亲吻带给他的是一次豪迈并看似滂沱的告别。






“刘启,你知道吗?”他注视着还在沉睡的青年,自言自语:




“我很早就认识你了。”






「喧嚣和厌倦,一浪高过一浪。我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就像败局已定的将军检阅他溃散的部队。




幸好,除了空旷的荒原,你也总是在场。」






刺客在无人可见的黑夜里流泪。








三、飞鸟






「年复一年,被南半球隔开的




地图上的一个小点召唤她归来:




季又一季,她安稳地飞向目的地,




远行远行,别离就是归期」*3








十八岁的刘启坐在录影厅里。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儿,凌晨四点,一个极佳的时间。狭小的空间里几乎没有人,他选择了靠近走廊的位置坐下。




空气中弥漫着午夜之后颓败的硝烟味,那是由人工化学制品,腌制食物,汗液和虚假花香所构成的特殊气味。冰冷的金属座椅传来坚硬的触感,面前的放映屏闪动了几下,他看见荧幕上缓缓出现画面。




【他们纠缠在一起,就像是两头在末世的绝望里互相拥抱的野兽,凶猛又浪漫,不问谁的归期,因为彼此就是人间中对于故乡的定义】




他如此想到。电影中的感情对于刚刚步入青年的自己无疑是影响重大的。




布宜诺斯艾利斯昏暗的酒馆令他想到了被风雪寒冷所阻隔的室外,那里有父亲曾带他一同拜访的宽广海洋,有姥爷家乡高耸的巍峨建筑,也有母亲墓前盛开的白色鲜花。




他抽了抽鼻子,这时突然听见前排突然传来一声物体碎裂的声音,并伴随着一阵激烈的争吵。




白发青年推开试图拉住自己的男人,从前排冲到走廊上,然后夺门而出。




荧幕上黎耀辉拿着一块手抓饼跟随何宝荣来到了屋外。




影院里被拒绝了的男人暴怒地大喊了一声,然后闷闷地跌坐在位置上。




被一个奇怪的念头驱使着,他跟着青年走了出去。






他在外面的一个拐角里发现了他。






青年背靠在墙壁上,面容一半陷在小巷的阴影之下,另一半的轮廓被陆离的光线勾勒出冷酷的线条。




但他在哭。






刘启突然有些手足无措。




而青年同样也发现了他。






“你谁啊,”他的话语里还带着哽咽的情绪:“离我远点儿。”






刘启的喉咙动了动,但到底也没能说出话。




下意识的,他向他递出了一块手帕。




“我可去你的吧!”青年暗骂一声,把头别了过去,不让他得以看清晰自己的面容。






“你饿吗?”




半晌,刘启问道。






青年生气地转过头,“你看我像是那种白吃白喝的吗!”






刘启默默地收回手帕,也把头偏向一边,他靠在墙壁的另一侧,迎着光的那个方向。






“咱聊聊吧,”刘启说:“我好久都没怎么跟人说话了。”






“不是,你什么意思啊,”青年顺着墙根儿处坐了下来:“还他妈嫌我不够烦啊?”




“那你为啥跟那人打架?”刘启问。




“嘿我说你这小子——”青年有点气急败坏了,他抓过刘启的衣服,直视着他,一脸怒火。






刘启平静地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面,青年突然就泄了气,他推开刘启,不耐烦地离开了。




可走了半截的距离后,他又向后看去。




少年站在小巷的路口,背对着光,仍然在远远地看着自己。




何宝荣坐在车里抽烟,黎耀辉站在绝尘而去的终点。






「不如让我们重新来过。」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海里就这样闪过了这句台词。






刘启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没有追上去,也没能再欣赏完那部电影。




一些困扰少年的复杂感情在这场突然造访的偶遇下被简化,那些被耻化了的悸动与萌芽和在这个年份伊始的开端所诞生的无处安放的迷茫与暴躁,仿佛在这一刻将无数条线路终于归入一个终点。




一个有关于殊途同归的念头袭来,他看着逐渐没入黑暗的青年背影,想起了姥爷珍藏的那些小说文字里的场景:一位不问归期的刺客,如莲叶浮萍,毫无根系。




他看着他,头一次产生了想要与这世间产生交集的念头。




而少年的落寞与笃定还是被深埋于北京地下城凌晨四点半的光景之中。






四、霞光






「声音在太空中消逝,霞光变得昏暗。永远沉默的世界里,只有你和我交谈。」*4








他亲吻过他光洁裸露的脊背,犹如在朝圣阔别多年的阳光,唇下的温热散开,仿佛冬日中最后的积雪汇入融化的溪流,积攒出无穷的丰美绿意。




青年淡褐色的眼瞳在光线的照射下形如一枚通透的琥珀,他透过他的双眼,看见了星空下最美不胜收的一处风景。




黑暗突然袭来。




他挣扎着清醒,眼前的世界扭曲成他心底最执着的思念,却到最后他依旧发现自己身陷囹圄的事实无法更改。






**




他被困于由叛军掌控下的东京地下城,在过去的两个多月里,不同剂量的LSD药物被注射进了他的血管之中。




在未采取到有效的戒断疗法之前,他甚至无法分清楚哪一个才是现实。






**




他们在病床前相拥。


青年抱着他,嘴里念着一首情诗。


窗外阳光明媚。




而这时房间却开始崩塌——




**




“我听说您曾经帮助救援队重启了苏拉威西三号的赤道转向发动机,”首领是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但语气却很客气,面含悲悯地看向被锁在病床上的他:“甚至还参与了对木星的点火计划。”




刘启把头偏向一边,不想去理会他。




他们无法理解父亲和家人对于脚下这份土地的深爱与怀念,刘启鄙夷着叛军们道貌岸然的作风与目标,只是以太阳的名义而意图得到权力的无尽延伸。




“我们根本不需要流浪,”首领继续说道:“你与你的家人们本可以幸福地生活在阳光之下,我们的星球也不会因此而遭受到无尽的劫难,但看看你我现在,如同蛆虫一般寄生于地下,苟延残喘,这份两千五百年的计划实在是过于荒谬了。”




“那就证明给我看,”刘启看向他,回答掷地有声:“证明太阳不会爆炸。”




“难道现在不就是证明吗?”首领反问:“我们的太阳在过去的岁月里安然无事,而这恰巧证明了这个计划里的漏洞百出,发起者是无耻而具有欺骗性的。”




首领又离他近了一些,将一份保密计划呈现在他面前。




刘启在看到这份计划里所涉及到的科研团队时,他的瞳孔短暂地收缩了一下。




那是Tim所在的团队,负责作物培育以及——




“这是人造人计划,也称为第六日计划,”首领满意地看见他的面容因为这份文件而变得紧张了:“我们的政府首脑们不会因为寿命终结而死去,不同于我们,他们的生命会一直延续到这个星球的终点。”




“而我们就是要终结这样毫无正义可言的联合政府。”




首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




Tim握着那块金属狗牌,再一次呼叫起了空间站。




他现在的行为非常危险。整个营地刚刚通过了一次应急预案的投票表决,百分之七十左右的人认为他们现在与空间实现联系等于将位置暴露给敌方。






“我们现在不能主动跟空间站联系,尽管叛军已经单方面地控制了通信,但我们依旧不能冒这个风险,”营地的主管,一个从事免疫遗传学近四十年的老专家如此说道:“这里是人类在流浪过程里最后的希望,马克欧利峰I号是搭建全球生态系统的源头,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太阳了,不能够再承受失去第二个的损失。”




“但他们说太阳不会爆炸。”这时有人提出质疑。




老专家沉默了,他看着因这句话而出现动摇的人群,随后说道:“但我们也没有办法再回去了对吧?”




“所以我们不应该因此为政府的失误买单——”




“太阳会发生氦闪的,”坐在后排的一个年轻此刻突然开口道,老专家将目光投向他,想起来这只是一个才来到这里工作不久的年轻农业学家,大概是负责昆虫授粉和相应的基因组排序研究,是一个混血儿:“它一定会的。”




“你为什么会这么确定?”有人问道。




“我的母亲——”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随后纠正道:“欧洲核子研究组织在半个多世纪前就预言过太阳的膨胀周期,这只是延迟。”




“你怎么会知道?”有的人依旧质疑道,“许多文献数据都丢失了,我们不知道该信任谁。”






「因为物理是不会撒谎的,儿子。」






他的脑海里闪过母亲说过的话,但他止住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他想要讽刺这些人不切实际的幼稚:“坐飞船再回去,贴着太阳边儿上看它炸不炸?”




“嘿,你这个人说话怎么这么不客气呢!”




“好了好了,”老专家这时缓和气氛道:“不管这战争终究走向何处,但我相信诸君是不愿意让战火影响到这里的工作吧?”






“我们花了三十年的时间,利用世界上最大的可控核聚变磁约束设备搭建了这个星球上最丰富的拟生态系统。营地里目前有超过四万种可食用植物的胚芽以及包含了主要粮食作物土豆,小麦与大豆的珍贵育苗,弗朗斯博士的团队又即将还原出稳定的高腐殖质含量土壤,而我想你们在经过二十多年集中全球最优资源配置下的学习研究之后会比我更加清楚一场世界大战的所带来的伤害——”




老专家沉痛地预告了结局:






“我们会因此丧失一切可拯救人类生存的有利条件,不管太阳是否真的会毁灭。”






但他依旧担心。




刘启的信号中断于东京行星发动机,并在两个星期后他接到了母亲的通讯,却在了解了基本情况后又突然失去了联系。






他需要联系上他的母亲,一个能力优秀结果丰富的实验物理学家。在此之前,基于太空环境下希格斯场所提供的优越条件,她一直在宇宙空间站中近距离观测某个可传递恒星内部能量变化信息的特殊粒子。




他相信叛军单方面切断与空间站联系的初衷便是忌惮母亲与其所在团队的发现。




关于氦闪,那必然是真实的。






**




他被迫劳动在叛军的车间工厂,修理在战火中被悉数损坏的车辆,并且还要无时无刻地同那些看似美好的虚幻做着斗争。




周围环境的狂热超过他的想象,那些被冠以“骗子”而在死刑前被处以游行的军人,被疯狂的追随者们唾弃憎恨着。




似乎他们认为究其原因致使太阳失去平衡的关键点在于欺骗。




“二战时期德国纳粹对民众的洗脑方案便是一整套关于建立一个由工人阶级领导的共产主义国家的说辞,希特勒希望他的人民信赖自己的原因是他们的国家会因为民族多元以及强国的压榨和不公正对待而导致积贫积弱,”他从狭窄的车底座朝外看去,一个金发碧眼的女性正跪在那里,侧着身子将头摆放到了与地面水平的位置,狡黠地看着他:




“而结果我们也知道了,”女子站起身,双手抱胸看见刘启从车底爬出,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我们的历史上因此出现了焚烧犹太人的奥斯维辛集中营以及遍布欧洲与北非诸国的战火沦陷。”




刘启困惑地看着她,“所以你的观点是?”




“每个人都渴望信息绝对公开透明,但这绝非人道主义的诉求,战争的借口往往来自于此,依靠乌合之众与民粹主义趁机上台,”女人伸出左手,并不介意对方满是黑色机油的掌心,“我是卡莎,很高兴认识你,刘。”




刘启将信将疑地把手递了过去,被女人一把有力地握住。




“别担心,”她看上去信心满满,“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你是什么人?”他问,并环顾了一下工厂四周,惊异地发现这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生命主义人权观察机构执行官,卡莎·马卡洛夫特工。”她这样说道,并利用终端出示了自己的证件信息:“我拦截了他们这里的监控信号,现在他们的显示屏上的人物都是全息投影,这个修车场地被修改为故障状态。”




在说了一大段话后,她赶紧补充道:“我能救你出去。”






**






他在通讯台前等待着,在凌晨三点的时间发出通讯请求是一件危险而困难的事情。




如果因为我的行为而导致营地被暴露,Tim思考道,那么战争只能摧毁掉一切希望了。






要么活,要么死。






通讯依然被阻断着,然而就在这时,他看见自己的笔电上突然被接入了一个匿名电话。




「Lily Lin教授,已为您接通来自Tim Lin的通话。」




无机质的男音传来,他震惊地听见母亲的声音在那端响起:




“谢谢你,Moss. Tim, 这是一同秘密电话,我们只有不到两分钟的时间。”




在半个世纪前,人们发现了一种名为x玻色子的粒子。




它被探测到只存在于超高温恒星内核状态之下,基于可控核聚变技术的应用,他们得以发现了它,并因此方便观摩粒子的衰变与自旋模式,并且更令人感到意外的是,x玻色子甚至可被捕捉,能够放诸于真实的希格斯场太空环境下而进行观察。




“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利用X玻色子,我们能够更加精准地预测出太阳膨胀的规律,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其内核能量的衰减趋势可以通过x玻色子而被绘制出来——”




“所以那是真的,”Tim几乎要喜极而泣,“太阳转变为红巨星进而吞噬整个行星系的结论,你们是对的。”




“是的,儿子,”Lily的声音在那端压抑着一些不知名的情绪:“物理是不会撒谎的。我们的星系被预计会在三个世纪后毁于超新星的爆炸,太阳的白矮星以及中子星阶段不会太长,而这里却很有可能会被预测为下一个能够被观测到的黑洞坍缩点,在它彻底成为天文巨怪之前,留给我们逃生的时间并不多。”




“但是很多人不相信你们,他们认为太阳并不会爆炸——”




“氦闪只是它最后所呈现给我们能够凭借肉眼而观测到的瞬间,太短了,比起它整个膨胀老化的阶段,目前根据X玻色子所传回来的数据,太阳的质量已经衰减至0.8M, 而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具有说服力了,星体表面的温度已升高至1.5亿K,金星危在旦夕。氦闪也许会迟到,但绝不会不降临。”




「提醒,您还有三十秒的通话时间。」Moss的声音传来。






“拿着这份数据,儿子,并且记住,这场战争绝非仅仅由太阳引起。”






「10、9、8、7……」Moss的倒计时开启。






电脑屏幕上开始下载最新被发布的数据结果,以及一份来自于空间站实验室的研究录像。






传输100%完成。






“活下去,儿子。”Lily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她在哽咽,却表现得更加坚强。






「4、3、2、1」






通话结束。






**




他倒在冰天雪地里。


远处的行星发动机发出高大的等离子光束,直冲云霄。


青年跌跌撞撞地朝他跑来。




**




“人造人计划到底是什么?”刘启回过神,看见卡莎在整理一台便携式的信号发射器,突然想起了那份保密的文件。




卡莎突然停下了手中的活,转过头看向他。




“他们给你看了?”她的话语中满是意外,但依旧稳定:“果然这才是最让他们介意的地方。”




“什么意思?”




“所谓的太阳只是调取民众怒火的借口,第六日计划才是触及到了他们真正痛点的所在——”卡莎调试好设备,打开了一辆运载车的车门,向刘启招呼道:“快上来!”




“实在是太无耻了,”她愤怒地发动引擎,引得刘启一阵紧张:“人民是他们手下最不值钱的枪子。”




话音刚落,他们便冲了出去。






**






联合政府再一次接通了全球的广播。




数小时之前,他们核心的应急部门接到了好几份来自空间站的最新数据资料。






**




“看来是有哪些个天才联系上了空间站,”卡莎一边驾驶着车辆,一边露出了胜利的笑容:“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刘启看着她兴高采烈的面容,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什么是第六日计划呢。”






“那是真的,但不是他们给你看的那部分,”卡莎回答道:“人造人确实存在,可并非用于政府首脑。”




“人工胎盘技术是这个方案的核心,联合政府是这项计划的发起者,却不是决策者,决定一个胎儿是否诞生的权利来源于一个能够保持绝对理智的大脑,而人类永远做不到这点——”卡莎看向冰雪弥漫的前方,神情凝重:




“我们称呼它为Hera,被航天员所熟知的Moss是它的子程序,而它则是支持一切AI系统的主体,是所有人工智能们的母神,而在它的评估下而诞生的胎儿们则会被培养为某个集团的后备军,并在成长后担任起监视Hera行为的主要群体——”






“这就是我们,”卡莎有着一双非常漂亮的蓝色眼睛,她的目光里仿佛存在着无法被熄灭的期冀之火:“生命主义人权观察机构的执行官,我们都是经由人工胎盘发育而诞生于世的婴儿。”






“叛军希望得到Hera,掌控生命。”






卡莎说:






“因此我们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并且更重要的一点是,”她笑着看向坐在一旁的刘启,眼中透露出无尽的怀念:




“我的父亲马卡洛夫曾经与你的父亲刘培强中校是挚友,他说过,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我的孩子与你的孩子能在贝加尔湖上一起钓鲑鱼。”






刘启笑了:“但你要知道贝加尔湖上的冰要在两千五百年后才能融化成水。”






“那又什么难的,”卡莎爽朗地回复:“到时候你会有孩子,我也会有孩子,孩子的孩子会有孩子,他们总能等到冰化成水的那一天的。”














五、明月






「我没有见过江河大海和山岭,但是布宜诺斯艾莉斯的灯光使我倍感亲切。我借街上的灯光推敲我生与死的诗句,宽阔和逆来顺受的街道啊,你是我生命所了解的唯一音乐。」*5










他在玻璃杯中注满清水,窗外模拟的月光洒在身后。凌晨四点,他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狭窄的卧室里透出暖色的光线,他蹑手蹑脚地推开门,看见丈夫正坐在摇篮旁陷入了短暂的沉睡。




月光洒在他的发上,像结了霜,带给自己一种十分钟年华老去的错觉。




对方此时忽然睁开眼。




摇篮中的小生灵伸展了下手脚,睁着一双奇黑无比的眼睛,打量着这个蕴含着几分冷酷却又饱含无尽暖意的世界。




“她还是没睡——”刘启注视着女儿,叹气,“之前有人告诉过我一个人带孩子的幸苦,我当时还以为这样的说法过于夸张了。”




Tim嗤笑一声,引得小姑娘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哟,”他趴在摇篮边上,看着她纯粹的双眼,只觉得自己十分面目可憎:“这是被谁想了,一百岁!”




“咱俩都在这儿,难不成是朵朵说梦话?”刘启看上去很疲惫,但还是忍不住想要堵一下他。




“少说点儿话吧,看你眼睛都睁不开了,快去睡去吧,我来看着她。”Tim走到摇篮边上,放下手中的玻璃杯,“营养剂我都温好了,在灶台上,你别管了。”




刘启犹豫着。




“干嘛啊,这么放心不下?”他觉得这人太好玩儿了:“一个婚假就给批了三天的人,是没资格跟放四个月的人争论的。”






“不是,”刘启看见Tim的发梢在月色的映照之下显现出几分朦胧的虚幻,他产生出了几分自己仍处于幻觉的恐惧:“我——”




“快去睡吧,做个梦就知道这是不是幻觉了,”Tim瞧出了刘启的犹豫,“我说我是真的,那你过来碰一碰。”




刘启走上前,将手放在丈夫的发顶。




切实的干燥与温暖传来。




他松了口气。




但他还是没走。




“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这个时间点,”刘启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在剧院跟人吵架,后面我跟你出来了。”




夏夜的雨水丰沛辛辣,女子在窗沿抓住刺客的手腕。




Tim的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讶。




“得,”Tim应该是回想起来了,他笑:“春光乍泄是吧?”




刘启沉默地看着他。




他们在一片喧哗的寂静里四下无言,莲花在塘中开放。




君问归期。




妾闻,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然后面前青年从座位上站起,向前拥住对方。




刘启反抱住对方的肩膀,但他比Tim稍矮一些,眉目藏在那人的肩窝里。




“别跟我讲什么重新来过,”Tim的声音传来:“咱俩比电影里实际太多,折腾不来这些疯癫癫的文艺。”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重归于平淡,酒馆里透出昏黄的光线,伊瓜苏瀑布下水雾飞腾。




凌晨北京地下城的小巷里,青年终于返回,少年朝他的方向跑去。




但他什么也没说,就这样抱着对方。




不一会儿,一声轻微的鼾声传来。




Tim ‘啧’了一声,心想,小的还没睡,这大的又来折腾我了。




这时他往摇篮里看了一眼。






月牙儿已经闭上了眼睛,胸口一起一伏,看来睡得挺香。








他微笑着叹出一口气。






-Fin-






诗句来源:




*1 《少年游·离多最是》晏几道


*2 《睡莲》格非


*3 《飞鸟之死》A·D·霍普


*4 《诗五首》阿赫玛托娃


*5 《面前的月亮》博尔赫斯






这是口心二人在遇见对方之前以及分离时的故事。


叛乱剧情完全魔改,私设颇多。


部分瞎编乱造的物理学,懂行的就看个热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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